我所知的杨明和他的作品

———金海曙

  认识杨明很早,大约在1980年前后,他在鼓浪屿的厦门美专读书,是诗人吕德安的师弟。我上鼓浪屿找吕德安,就和杨明打过照面,当时我完全不明了站在面前的将是一个什么人。因为我们那时都实在太年轻了,生命都还没有完全展开,只留下一个不大说话年轻人的敦实印象。一晃十几年过去,1995年我从日本回来,在南京短暂停留,朱文说要带我去见识一个年轻的雕塑家,此人赫然便是杨明。
  再见杨明,他已是一个作品语汇清晰,辨识度很高的艺术家了。杨明除了有一堆作品,还有一个杂乱无章的院子和一条狗,女儿上学去了还没回来,杨明依然敦实和不大说话。那是个平静的下午,云淡风轻,却像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交通标志,把杨明的作品和我的记忆联系起来。当时杨明正在做他的“融化人”青铜系列,一切形象在他手下都处于“融化”状态,但它们又是如此结实。记得朱文指着一尊瘫倒在椅子上的青铜像对我说:海曙,这就是你,杨明捏出了你的灵魂。当然,那可以是我,但更可以是我们每个人,我们所有人早晚都会活成一张皮的。这就是杨明作品的冲击力,它先声夺人,直指人心,承载着杨明的世界观和他对这个世界的悲悯。
  对杨明的杂乱印象,到2010年后被归置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我现在认识的杨明。他来到北京,在北五环外的吉祥寺桥附近建了一个工作室,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作品。这个工作室后来成了老朋友定期相聚的点,几乎一、两周就定期一聚。除了因为杨明工作室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几个朋友发散的思维和朋友们的儿子和狗,还因为杨明的妻子陈蕾做饭非常好吃,杨明又为人温和,最适合做朋友聚会的房东。等杨明离开北京,朋友们便就此星落云散,几年也难得再见一面,此乃后话。
  近距离观察杨明和杨明的雕塑,能够清晰感受到杨明和他作品的力量。善于混迹江湖和为自己的作品贴标签,是让在京艺术家快速火起来的捷径。只有这样,才能同行相衬,并让艺术批评家为作品找到一个理论上的“说法”。有一次,我有意无意聊起,是时候为杨明的作品找个“说法”了,杨明却断然回答:“我最讨厌作品上的所谓说法”。这是杨明的一个态度,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做是他对世俗的拒绝,我以为也是杨明2010年没能足够火起来的原因。从80年代过来的人毛病都非常多,但有一点好,那就是不大势利眼。杨明火也好,不火也好,都不会影响朋友们对他作品的看法。当然,杨明作品现在火起来,那也为时未晚,说明了这世界审美的进步。
  我个人对雕塑理解浮浅,并非业界人士,说起来和雕塑也没什么缘分。1992年我在日本打工,和两个朋友去箱根穷游。为省钱我们当夜睡在公共洗衣房的洗衣机上,次日前往箱根的“雕刻森林”,因为那里面有座毕加索美术馆,据说收藏了大量毕加索的晚期作品。那天大雨倾盆,淋得湿透,不料居然邂逅了许多摩尔的雕塑。这是我首次和大师的雕刻作品发生近距离接触,并且确实被震撼到了。站在摩尔的雕塑前,我体会到了两点:一、伟大的雕塑作品会给你足够的意外和惊喜(不能是惊吓);二、伟大的雕塑和凝视它的人之间会产生一种极为和谐的韵律,不会有丝毫的违和感。就此,我建立了我对雕塑作品优劣判断的价值观,杨明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作品。它足够好,其好我认为超过798所有雕塑之和。顺便说,虚张声势的作品和理论和人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垃圾。
  这样说也许有点抽象,举一个具体的例子。
  某一日,我去北京某艺术类学院,遭遇了一尊雕塑。它是一根方形的柱子,上面雕了一些貌似云彩的东西,这个雕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是对杨明作品的拙劣模仿和亵渎。杨明有一个系列,他自己称之为“呼吸”,我觉得叫“纪念碑”也许更贴切。在“纪念碑”系列里,存在的石柱和底部的溶解都是干净利落和实实在在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这就是艺术品和赝品的区别。可以断言,杨明的作品假如和某学院的这尊雕塑放在一起,那件赝品瞬间就会发生倒塌,没有任何疑问。世上的事,从来就怕货比货,艺术品也不例外。
  2011年,我去厦门。在厦门的一条海滨大道上,遇到了杨明的一件雕塑,是厦门这座优美城市的人文景观之一。杨明的这件雕塑,是一座将溶未溶的石头沙发,我在上面坐了一会儿,享受着微腥的海风和落日。这座雕塑已经在这儿放了许多年,以后还会放下去,但那时,杨明,还有我和我认识的人都已不存在了,这件作品虽然也还存在,但同样也在经历着它痛苦的消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杨明这双搞雕塑的手,一把揪住了时间的衣襟,他抓得实在太紧,以至于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于是我打了个电话给杨明,问他是不是能把这座雕塑搬走,不要放在这里了。他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太重了,搬不走。
  这些就是我所知的杨明和他的作品。他是一个诚实敬业的优秀雕塑家,这样的人和作品为数不多,值得我们为之赞美和珍惜。

2016年 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