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之家--为杨明而作

———朱朱

  工作场所与住宅挨在一起,在郊外的山脚下。他的院落外堆放着不同质料的石块,石块陷进泥土之中,几乎被草丛覆盖。几棵柳树,一座羽毛球场大小的小足球场,令人想起法国画家卢梭的一幅油画。公路上隐约的马达声,草丛里扑动的昆虫,小作坊式的车间里嘶响的电锯,妻子,举着自己的小水彩画的女儿,山脉间的雾霭,在眼前开始旋转起来,他在这里站立得太久,正像一只墙壁上的飞蛾,甚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一个光斑,眩晕;窗口那监狱里的铁栅栏,眩晕,干渴或者烦燥,决定放弃了,是的,决定了。就让那块该死的塑料布永远地蒙在铁架台上,让那块具备了雏形的泥胚得不到水份的滋养再次干裂,皱缩,分解着,死亡——他拎在手中的塑料喷水瓶也这样暗示地,对它来说,从一件次要的工具上升为一个刽子手手里的刑具是一件多么刺激的事情。
  三年了,漫长得就像三个世纪,他的三个世纪。木架上陈列着在过去的岁月里制作的那些雕塑品,它们的神情已变得越来越相似,一种嘲讽,一个诡秘的微笑,鄙夷地凝视他在这里走动,和铁架台上的那个似乎永远完不成的作品一样,躯体上布满了裂缝,脆弱得随时会坍塌在外界的一阵响动和一次吹拂里。它们早就渴型离开他,躺卧到太平洋彼岸的某座博物馆衬垫着丝绒的玻璃柜里去,或者在富家的客厅拐角里接过仆人递来的酒杯,聆听着由古尔曼指挥的钢琴曲,至少,也应该被带往不远的公园或者市中心的街心花台之中,听取路经者抛洒下的几名赞美之辞——然而,它们的这位主人在这方面是一个傻瓜,一个骄傲、有时在生闷气的白痴,怎么也比不上他的那些光彩照人的朋友们。
  他听见了它们的吱喳不停的议论声与夹杂在其中的刺耳的咒骂,他坐在椅子上,皱起了眉头,有时候,他读一些文学作品来排遣,甚至自己也拿起笔记下突然涌上心头的几行字。放置雕塑的木架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几幅展览招贴,一双沉重的皮靴;他看看这些物件,忽然,目光盯住了其中的一幅招贴,好像它在展露着一个从没有被发现的秘密,然后,目光又黯淡地转回到铁架台上,转回到日光的吞没了一切的空虚的明亮里。
  春天到了而那些斑鸠正在飞来,一种灰色的、 与这里的其它鸟相比显得巨大的鸟,从住宅旁的山林里一直飞到院落中,有时候就停在墙头,探看着这些生活得无声无息的人。有一只斑鸠肯定还认识他,它盘旋着,然后来到这窗口的铁棚栏前,看见了他在这里,它屏住了呼吸而躲闪在一边,警觉又欢悦地,因为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它察觉到他有购置一枝猎枪的打算。它狡點地对同伴们闪了闪眼睛,对这个人它知道得格外地多。瞧,他已经略微地发胖了,头发也变得更长,脸部的坚硬的轮廓开始沉坠,不过,他的体力仍然充足地在等待投入到一件可怕的工作,最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中去。它继续窥望着室内,此刻,木架上的那些雕望已经安静下来,但乎受到了恫吓似的,担忧着他发怒的手会将它们全部推翻在地,然后,踏碎成铜的、石头的、木头与石膏的碎片。它们与这只斑鸠一起注视着他揭开那层塑料布,在那层已经被移开的塑料布下,他的眼睛、它们的眼睛和斑鸠们的眼睛一齐停住了。
  铁架台上摆放着一座小得出奇的沙发,一个裸体的女人,她深深地陷进了沙发之中。在午后的光线里,泥胚的暗红色调显示出一种热带的幻觉。
  木架上的那些雕塑品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新生婴儿,它们最年幼的姐妹(散着热气的塑料胞衣刚刚被撕破)。然后,不知是哪一件雕塑品发出了哀叹,接着其它的雕塑品一起发出了哀叹,在它们看来,虽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它们的希望无疑还是破灭了——在木架上生活了多年之后,它们或多或少地认为自己已经具有鉴赏的能力,它们原本希望他能做出一件与它们截然不同的作品——既然它们的命运是如此地乖张与受冷落——一件杰作,或者一件能受到广泛地赞誉的作品,一位备受青睐的公主,从而也使得它们的身价培增,使得整个的“木架上的家族”都笼罩上荣誉的光环。在它们的想像里,它就应该是逼真的维纳斯仿制品,或者是维纳斯姿态的戴安娜王妃(她刚去世不久,还能唤起人们的热情),或者,是我们这个年代的纪念碑式的东西:尖锐,充满了苦难与宗教的气息,有令人震撼的力量,或者干脆是一些幽默而轻巧的制作,含有一种与公众们调情的意味,调情的意味既适度又带着临界的刺激,像一根搔痒般舒适的小说的羽毛。然而,它们的这个姐妹一望可知就有着与它们一脉相承的血液,与它们一样的被腐蚀,溶化与受压中的外形,并且,规模比它们似乎都要小,完全是缩微式的重现,是一个便携式的怀念罢了。
  斑鸠凝视着那座沙发和女人,它的感受却有些特别,似乎有一道电流从嘴尖流向了它的内脏,它的整齐的背椎骨像琴键开始起伏着。它看看这一件,又看看木架上的那些,不知道为什么,它真的更喜爱这一件,它甚至爱上那个好像雪糕半融化在沙发上的女人,就在这一瞥之中,某个器官开始膨胀了,于是,它垂下尾部的羽毛加以掩盖。它激动地向上望着天空,哦,这样的比例倒是对我合适不过,它想,这微型的妻子和微型的巢穴,假如我能将它们叼回到树梢上,让它们摇动在我的世界里,该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呢。
  时间就这样在凝视与想像,悲伤和空虚里流逝,夜晚就要来临,木架上的眼睛渐渐地黯淡,失去了所有的光泽,雕塑家的眼睛——自从他揭开塑料布之后——已变得平静,而且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铁架台。斑鸠却不知道在窗外盘旋了多少圈,它的褐色眼珠在窥伺着一个下口的机会。

19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