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中升起的冷---谈杨明的雕塑

———林舟

  2013年4月,南京艺术学院举办的杨明个人作品展取题为“敏感的形式”。如此低调的表达,也许是为了舒缓杨明雕塑的冲击效应。杨明雕塑的形式感极强,这是有目共睹的,但形式感背后是什么?我以为恰恰是对形式概念的摧毁,对形式边界的抹杀。敏感也许是其力量的初始条件,就像一切艺术所必备的那样。杨明雕塑的力量恰恰是在奔出敏感的起跑线之后显示出来,它是挣脱了沉重肉身的精灵,是充满破坏的力量,是酒神的精神,是虚无受到刺激后煽动的羽翅,是心与手、刀与火、形与色、硬度与韧度的搏杀与交欢。
  2009年,在苏州,平江路上的艺术桥画廊和吴宫喜来登举办了一次杨明的雕塑展,展出的主要是他的面孔系列。那是我第一次与杨明的作品相遇。在平江路上,杨明的“面孔”在橱窗里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引人驻足侧目。我带着小儿子前去参观,他站在一尊“面孔”跟前良久,表情惊奇、困惑,或许还有一点莫名的恐惧。杨明说:“孩子对艺术的反应最真实”。我不知道,杨明从孩子的表情看到了什么。我只看到,平江路老街这个装点着现代苏州的历史景观,本是以“本真”的存在满足各色游客对苏州和苏州历史的想象,而杨明那些奇形怪状的“面孔”突然地出现在长街一角,外星人一般强行地楔入这个空间,令人难堪地从温柔和煦的白日梦中分神出来,听它固执地言说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杨明的雕塑就是这样的一个闯入者,以其扭曲的物质化外观和源自内心真实的想象力,挑战遍布我们生活世界的“真实”,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冲进了陈设考究、沾沾自喜的瓷器店,那些典雅、脆弱、娇嫩、顾影自怜的玩意儿瞬间完爆。在撞击的瞬间,陈见被清空,语汇也多余。这时候,我们被逼迫着注视杨明的“面孔”,那些没有面孔、看不到面孔的面孔,莫不是被人的心理的千山万壑和无穷欲念销蚀了?我们每个人岂不是都有这样一副面孔,是灵魂的沟回在折磨之中痛苦地扭曲?这样的面孔里一切都已隐去,于是它们打破人对面孔的习以为常的关注,驱迫人们将目光投向面孔的背后,到自己的梦里去寻觅和辨识。

  杨明的“面孔”与硕大的头部连为一体,远远看去就是一颗大脑袋,仿佛直接从大脑里流淌而出的、似乎毫无规则的线条,是思考,还是意志?抑或是梦魇?或者是所有这些的混杂?不管怎样,我们看见了质料的流动,越过了通常所谓面部的轮廓,显得模糊难辨,恍若外星人突然地呈示在我们的面前。是的,外星人,也许这就是我的小儿子面对杨明的面孔雕塑时心头掠过的形象。一般情况下,面部表情、线条、肌肉、轮廓等等的表现,是考量艺术家的功力时难以撇开的东西。想想看吧,多少杰作借助面部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让我们久久难以忘怀。杨明的“面孔”系列,却以此为敌,不仅如此,它们以面孔的名义毁灭了面孔。
  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为了颠覆陈规的叛逆之举,而是一种经久不息的情愫和回旋不已的调子,从杨明的手与质料、心与物象的触摸、感知、想象中冲决而出,终至于随物赋形。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创造。
  “天才对他的时代永远是一种恐吓”,我们不断地从杨明的雕塑中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或者说看到各种似是而非的物质结构,我们每每在眼光被它们坚硬的质地、奇特的外形摧折之中,在经验世界感到无以索解之时,庸常世界无言以对的对峙将我们逼回内心去重新打量我们的世界,我们感受到世界的荒诞、残酷、阴险、冷漠、蛮力,脆弱的生命则在那些仿佛无法控制的悬挂、滴漏、流淌、裂纹、扭曲之中,倔强地显示自身的存在。尽管如此,这里面依然有着持久的抵抗和热烈的期待。就像我们在《天空之城》中看到的那样,高耸的灰暗基座上矗立的天使,不是从天而降,而是攀爬而上,哪怕倒悬或倾斜,也不能阻挡对清爽的雨和蔚蓝的天的吁求。城市没有天空,天使在高楼之上竭力接续天空之城的梦幻,于是卡尔维诺的书写奇妙地在杨明的雕塑中回响。
  或许,杨明的某些作品仍可称为观念之作,譬如他的工作室里那个硕大的导弹造型上铭刻的符号。但是,即便是这样的观念之作,它的体积、它的质地、它的无处安放的命运,都使之成为一个隐喻。每一次与之相遇,我都能从中读出不同的意味,而始终不变的一种感受是,那里面潜藏着解放的力量。诚如米开朗琪罗所言,雕刻是一种将形象从石料中“解放”出来的过程;但在杨明这里,从石料和其他质地的材料中解放出来的,不仅是古典意义上的形象,而更是灌注了更为主观的心理内容的符号,它追求的也不是所谓形神兼备的现实主义,它直接是让那些无法为视觉捕捉而只能为心灵感受的东西注入材料,再从材料中“解放”出来;形象只是一种触媒和引导,将我们带入另一种不可言说的世界。这不是在宣称某种神秘主义,而是就是神秘本身,它借助艺术家的努力偶尔现身。见证这种神秘的前提,是物质与精神、形式与内容之类的二元对立的取消,是艺术家之我而不是凡夫俗子之我潜入质料的内部的发现和洞见。
  有时候,杨明的作品乍看显现的也是某种二元对立。像他的板凳系列,看起来堪称“结构主义的板凳”:传统与现代、记忆与现实、实在与幻觉、单纯与混杂……所有这些浇铸了光滑、坚硬、奇崛的物象。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这更是“解构主义的板凳”:充满力量的角逐中,弯曲的、柔软的、水一样流淌的出人意料的线条,突兀的、横生的、四处插“足”的面,摧毁了稳固的重心之点,意义遭到果断的拒绝,中心被无情的颠覆,而这之后是释放而出的虚无,是虚无蕴含的无比温柔。对这种温柔的体验,是杨明作品传递的重要的信息,它意味着物的存在与人的存在的彼此接纳,那是经过艺术家与质料之间的周旋、搏斗之后的彼此接纳。
  人的存在固然重要,但是,杨明不是从人的角度去看待这种重要,而是从物的角度看待这种重要,其重要就在于生命的发现。在杨明的雕塑中,一个垂下的臂膀,一个蜷曲的屁股,一个握紧的手,一个余温袅袅的坐姿••••••都每每在生出感动之际被突变的线条、突然的颜色、突兀的曲折所切断,明亮的混响和优柔的焦灼在此间升腾。但是,这样的混响和焦灼属于观看的人,属于面对雕塑的人;而从物的视角来看,从雕塑的藏身所在来看,面对人的如此存在的时候,恰恰是一种平静的力量,一种隐忍的精神,一种不可屈服的意志,慢慢地升腾起来,让你与其同在、安之若素。
  再看杨明的这对偎依的人儿吧,他们一无所见地袒露给人间的目光,烈火已经烧去多余的一切,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暗斑缀饰着似乎毫无品味的衣衫,介质的僵硬曲服于心的柔软和手的温情,相互偎依的身体,令人想到博纳富瓦的诗句:“多么巨大,从你的存在中升起的冷/多么灼热,我们隐秘的霜……”。我想将这样的感受归结为杨明雕塑的唤起的功能,它把已经被人遗忘的东西还给人,他窥见了石头、玻璃钢、塑料、陶土里蕴含的神秘的符码,这些符码经由刻刀,经由烈火,将生命的气息吹送给与之相遇的灵魂。这或许就是一个艺术家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