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从柔软的石头中升起 ——写给杨明

———吴亮

  昨天,或去年甚至许多年之前,一个雕塑家坐在我对面,青铜骑士烟雾缭绕,阿多尼斯唯一精神的形塑力席卷呆板粘稠世界,万物因此脱胎换骨永不消弭,不情愿的沉渣复活了,神魔之手将其变成另一个物自体,尚未命名却腾空而起,树、岩浆、野兽和人体迸出,冲向深渊天庭……
  冷冽的风从地坪掠过,空气寒彻包围了木箱旁边风度翩翩,我似乎看见他的原型物是人非,下午光线不合适拍摄环境凌乱,未经允许自行移动仿佛有个舞台框架,那一头是拳击台远远传来呼啸,煤炭燃尽了热量被抬上脚手架,凝视它未经确证的前生,全神贯注,还有支撑器械,它正遍体鳞伤拉开密闭的布帘摇曳黄昏已然降临目瞪口呆。
  真难以置信——你无意撞见它,无从定义,你紧紧攫住不放,某种惊惧与颤栗,你不知道的言语,它又是所有言语,就像里尔克幻觉,獾在洞穴的暗中,你无法限制它的此在,迟暮时分青春的光,阴悒生长而出——你是寻找者,我是撞见者。
  做一件作品为什么要设定一个原因或意图?除非你相信上帝创造世界,人类才得以拙劣摹仿上帝。无神论者即虚无主义者,世界是个无因之果,或像波德里亚说的“结果先于原因”,艺术家行动应该先于他的存在,行动赋予形状,如李奇登伯格比喻:艺术家是磁铁,赋予铁屑以形状。
  既存于彼处的事物,默默地呆在这里,连安迪·沃霍尔的十五分钟荣耀都不要,重新发现伤口、破损、禁忌,重新倾听呻吟、涌动、挣扎与暴力……杂种,畸形,克隆,怪物,人造超善恶仓库,流动之血,烧灼无名肢体,一切已平静干燥,这白昼开端,一条光束刺入库房,抬头望那是招引雷电的屋顶。
  说杨明是雕塑家中的诗人,即使从字面去理解好像是个冠冕,那也要看你怎么定义诗人。谁能为杨明写一篇恶之花导言,波德莱尔把自己的诗赠与了他的精神同类,和杨明一样并没有指望他那些不知所云的作品立即被人认可,至于说,来自朋友们的激赏是真正的理解,还不如说是一种基于友爱和信任的远见——诗人皆为无用之人,他们多半是世俗失败者,诗人必须乞灵于诗,他们的经验与准绳同文明大众往往对立,起码在语言表达上必须如此;不过,诗人的定义应该超越文辞,诗人的卓尔不群应该在他的生物学层面……杨明作品亦如是,生物的、植物的、矿物的乃至是不可知的……理解杨明的作品必须准备好难以理解,必须乞灵于未知物性与神话时代。
  作品如同世界万物,它的意义要到作品之外去寻找,先从一个命名开始,定义的入侵,按照柏拉图的程序清单,然后才是影像,知识,最后的综合。古希腊时期那帮真理大师并不是都这么清晰,更罕有为人所知的足迹通向遗忘之泉或记忆女神的冰川……艺术作品究竟有什么目的是无法精确概括的,完成了就抛向世界,任凭其自然产生或授予它某种不可逆料之能量。面对那无法命名作品所呈现的晦暗面,惯常的思考,那种渴望获得简单明了解释的索求,就停止了。
  “黄昏小火舌在闪烁,烛油流淌,烛身越来越短,我和你生活也是如此,燃烧的是灵魂,熔解的是肉体……”塔尔科夫斯基的一首短诗,模棱两可,设想从虚无出发,偶尔的基点,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摸不到把手,一枝蜡烛点亮了,这在哪儿啊,惊骇莫名,粗糙的一团泥,铁丝缠绕如失传的文字,巨型火把照彻洞窟,想象即来世记忆,彼此催眠,相异的形式就这样偶然地被送回到世界。
  恐惧腐蚀灵魂,无名的恐惧无边的恐惧,目击溶解是无法思考的,恐惧不思考。极致恐惧会肢解目击者,参观者逃脱了,这难道是艺术作品吗?美与崇高?无法明确的流体沿僵尸四周涌出,下意识的漫长一秒钟,就像布朗肖描述阿尔托戏剧,强大邪恶的意志如矾类,腐蚀着一堆一堆的形体,气喘吁吁,撕裂,啃噬,存在的已是非存在,那些恶心的半透明物,那些粘稠物,窒息得透不过气,夜空中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事件撑满了这唯一空间,所有黑暗砸向你,无人察觉。
  我竭力推崇杨明那组后来被追封为《湃——Per》之名的怪异作品,没有任何可以陈述的复杂主题,也没有故意要隐藏某种暗示,它以复数的形式源源不断诞生,就像世界从虚无中诞生,进而转变为光辉阴悒的幻象,这些来历不明之化石、遗骸、克隆转世与灵魂迁移,这些无以知晓的伤口、愈合、悲恸欲绝与旷世孤独……有没有勇气去凝视它,不要问艺术家想告诉我们什么,你若习惯将你观看世界的主权统统交给艺术家,你长期以来只会通过一件作品标签去理解一个物,撤除路标你就看不到道路,放弃直接观看放弃亲自清点的权利,原生艺术永远无法成为被定义的对象,风格就是一种看待那个呈现于你面前被称之为艺术品的绝对方法;什么叫绝对?绝对即内在呼应,半专业半业余,又是沉默又是惊骇,绝对就是观者意识到自己在场,请看着我吧,尘埃在低语。
  不需要试图说服什么人,如果说服只是一种迎合,作品在工作室完成时是孤单宿命的,旷野深坑,仿佛千年墓葬在星空之下出土,遭驱逐,形同鬼魅。来到一个陌生世界,秘密沉沦,帝国湮灭,亡灵已成游魂,借一束光,重归自己的中心,开始新虚构,不不,不要想象假历史!宁可犯马拉美之错,欲求孤立其魂,任其以纯粹状态呈现,作品不模拟,它是自己的斯芬克斯,它的自在,它对自己无知,作品太无辜,它被抛向世界,它美的荒诞揪心,它恭候,它等待。

黑夜辽阔,毫不迟钝,充满手势
白昼靠近大地
在形象与岩石的关联中
一种手艺,恰好充满双手……
只能留在一边,存在着,意指着
简单的食物:蔬菜、酱与面包
简单的睡眠,梦悄然,接近死亡
疲惫与每一天
为晚霞的祈祷
就像一座山,山上立着的灵魂
长久地走在劳动、山谷与日子里……
——里尔克

  人们的身体进入展厅,他与他现在看到的空间就一直缠绕,他与那些作品发生了某种不定型关系,不停交互调整,他的预设、知识、视觉记忆和储备的潜意识,常常面对一件无以名状的作品陡生慌不择路之感,化约特殊经验,寻找意外衔接,引入原系统之外的符码,赶走习惯的那套稳定的表意,浑身解数,谋求艺术家本人揭秘或迷信评论家的阐释,康德的“创造性想象”似乎只馈赠给艺术家,偶尔也慷慨的布施给评论家,是这样吗?一件被称之为“艺术”的物,突然被抛入那个叫“展厅”的世界,跟萨特所谓“将人抛入世界”的存在主义开端有何两样!界线、区分和标识,一件物在短暂的时空里,它们貌似拥有永不消逝的特质,我们凝视它,正如伯格森说的,世界和我紧紧相连,似曾相识,零度,无法摆脱。“湃——Per”是闯入者,非归来者,“湃——Per”不需要基座,就像埃及法老复活不再需要王座,缓慢时间是唯一原因,甚至没有原因,只有结果。“湃——Per”就在那里,如悬浮物,自由落体,病毒,染色体,轨道外飞行物,升起和降落,“湃——Per”没有正反,没有内外,“湃——Per”不需要基座。
  杨明近来奇迹般的作品,以无穷断裂的能量、崩溃、凝聚,开启了一本有待书写的“无法接近的书”,这本书的主题无法完整表达,这本书的语言是彻头彻尾反雕塑的,它既不是石头也不是青铜,它是一种——合成物,上帝与魔鬼,浮士德与摩非斯特,它自我命名,自我分离,它在场,却非个人表达;它是客体,却无关象征、符号学与神话学;它又绝对主观,起源于神奇的隐秘力量——这个时间远远比人类文明史还要悠久;它是存在的某种“显像”,从这里开始,我们发现了,至少我发现了:杨明毁坏式创造其实发生在他的内心宇宙,换句话说,将一个、几个,或连续不断的词,呈现为一个,或一组、一堆、一个系列的“匿名物”,回到他最为迷恋、狂热、谵妄、激情澎拜的那个开端,那个瞬间去。上帝不喜欢祭品,因为万物都是他所有,他拥有一切却无需任一。那些天上投下的影子是神物后裔、使节、远古的祭司长吗,还是从另一个空间脱落的异物、纯粹客体、不速之客,那个不可探究之“物自体”,即柏拉图洞穴背后投射下来的影子,最恶劣的大自然,丰饶之死,巨大的深渊,永恒轮回,永恒虚无漂浮于天幕看见了听不见的声音,它就是“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