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隐秘火焰: 杨明和他的雕塑

———刘立杆

  任何人, 当他初次置身于杨明那间狭窄、拥挤的工作室,都不能不感到某种意外的震惊。自从1989年夏天从中央美院毕业来到南京,他就一直呆在紫金山脚下这个属于南京市雕塑工作室的偏僻院落内。在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似乎始终不自觉地处于一种半放逐式的相对隔绝状态——也许在某种程度上, 对于尚未形成而且似乎是遥遥无期的雕塑市场而言,这个僻静、封闭的环境恰恰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雕塑家提供了一个机会,去自然而沉着地发展自己的个性。
  现在,他过去十年间的绝大部分作品就杂乱地堆放在屋子一角。一开始,这种杂乱和局促的印象很容易会造成一种错觉,仿佛某种退缩的、沉思默想的情绪已经慢慢渗透到他的作品之中。应该承认,这看上去似乎是很现成的。然而,当我在这些雕塑间随意走动时,却渐渐感觉到一种有些令人不安的气氛正在它们中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
  在这个逐渐对我敞落开来的世界里,一阵骤然漾起的异样波动突然无声地掠过了物体原本凝滞、沉默的表面。仿佛为某种无形的绝对力量所驱使,一切似乎都开始了连续不断的缓慢流动,熔化,消蚀和滴落。静止的物体突然发生了质变,无论是椅子、岩石还是肉体,就好像它们内部飞速旋转的原子微粒重新进行了排列或替换,进入到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时间中介中。在那里,我们关于物质的基本概念和秩序都被彻底颠覆和改写了:冷与热,坚硬和柔软,轻与重,反复交织着似乎不可调和的奇异的和谐。
  杨明使用的材料包括木材、石头和金属,尤其喜欢石头和木材——简陋的花岗石和杂木,一种无可奈何的不挑剔。这些粗糙的材质与作品呈现的物质熔化的光滑形态形成了有趣的反差;他与材料的关系就类似于一次轻微的抚摸,或者,像触觉对视觉无心的嘲弄。我不知道他是否对那种过份钟情于材料自身的发展,并由材料的本质和逻辑过渡到形式问题的潮流持怀疑态度,但似乎他正尝试用一些新的手段去对待形式、体积、光线、节奏和动态等画家们关心的因素,并由此获得一种空间的确定性。
  通过那些大理石构成的巨大独立的立方体,杨明似乎发现了物质中隐匿的令人激动的潜在能量。这些单纯的、呈中性几何形态的立方体,要么因为不堪其自身的重量而产生了柔软的扭曲、蠕动和杂乱无序的波纹,要么处于某种炽热的原始状态,在一个偶然截取的剖面上,熔岩正缓慢流淌在岩石冷冰冰的表面之下。这些对立方体内部隐秘的空间和张力的揭露,使他洞悉了极少主义无情的冷漠。有时,他的构造物又会借助一些像椅子之类的人工制成品,将它们处理成孤立、简练和隐藏的多重喻意,而其实用的来源已经巧妙地转换为一种基本的空间几何学。尽管那些扭曲、交叠的椅子和摊软的、被侵蚀的形体,仍可以使人联想到某种享乐主义的充满活力的肉感气氛,以及衰弱无力的忧郁的抒情。
  最大限度提纯了的形式和最大限度的含混, 使杨明的雕塑显得那么陌生,尖锐又模棱两可,就像是不停摇摆在知觉和视觉之间,它们可以预想的初始面目和被时间毁损的形态。这种含糊性使他的一系列作品充满了令人诧异的生动性和复杂的隐喻,他创造的语言是一种幻象的闪烁,非物质的、超验的渴望,以及对外部世界和生命本身的尝试性诠释——如果必须对杨明的雕塑下结论的话 (按照某种令人厌烦的、吃力不讨好的习惯做法),我认为它们涉及死亡和孤独,涉及一个人在时间里的脆弱和空间上微不足道的渺小,涉及到一种苦恼的内省式的沉思——这种苦恼可能就接近于帕斯卡尔所说的: “无限空间的永恒宁静使我恐惧”。
  因此我说, 杨明的雕塑清晰地演绎了时间的徒劳流逝,展示了物体内部动态的张力和隐秘的暴力痕迹。这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被有意悬置的个人化的精神场所。在这里,一种内涵丰富的、动态的宁静替代了意识单调的空白……这里的一切都在无休无止地滴落,熔化,流动,消失和循环复归。一个并不新鲜的句子忽然从我脑海里意外地冒了出来:时间跳动的火焰凝固了——是的,不新鲜但恰当。

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