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单纯从事架上绘画的画家比较起来,我心目中的雕塑家杨明更像是从众神的居所奥林匹斯山上下来的。
杨明对雕塑的一切材质、材料都很熟悉,了然于胸,无论泥巴、石头、木头、石膏、树脂、青铜、玻璃钢、陶瓷,他做的是抽取或出离雕塑材料物理属性的工作,因为他赋予他的雕塑对象以生命与灵魂,这是一种了不得的创造,类似于上帝造人了,神奇得就像他吹口气,他们在他手下活了。这对雕塑家的能力是一种考验,他必须有意在笔先的能力,这其实又是基于形与色之上的一种抽象能力。这是一种世界观。在一个空间中放置的雕塑,可以视作是艺术家自己内心的一种敞开形式,体现的是艺术家理解、领会、把握内心世界与生活世界的能力,是参与、干预生活,甚至改造世界的能力。在杨明这里,这种强大的自我与能量,不是被欲望左右、同化而又习焉不察的,已被欲望的符号所代替的那个自我,不是粗暴地实施所谓改天换地的所谓崇高意志的人类的自我,更不是代天地立法,而是还原天地人的原型意义,从而"可以与天地参"(《中庸》)。艺术家在哪里,他的生活世界(也许维特根斯坦的生活世界可以部分阐述它)就在哪里,艺术的能动性就在哪里。这是一个艺术家一出手就注定了的,一种天分,其高下判若云泥。
"湃"系列像神秘的天外来客,是完全过滤你沉积已久的审美习惯、去经验化的东西。这种纯粹意义上的存在物,洋溢着来自宇宙深处的一种浩瀚、恢弘的诗意。这是中国古代圣贤庄子所指涉的一种诗性的混沌;或者,也可以说是熔炼一切人类罪恶、展示终极审判的地狱之火;再或者,也许就是毁灭我们这颗星球文明的最后一块核废料,它吞噬一切的能量似乎还在那里虎视眈眈着呢。"湃"系列雕塑上泼洒着的对比显明的大色块,这是形与色的有机融合,其大胆的着色效果不像是艺术家灵感来临之际的妙手偶得,更像是灵魂的天然结晶或自然溢出所致。仔细打量时,其中一种缩微世界的神秘感,一种微妙的生机又从雕塑的细部中扑面而来。尤如艺术家全神投入创作时的奇异的动态指法和手势,此刻正在发挥作用。
其实,杨明所有作品真实的力量都是来自于现实的,扎根于大地的,你甚至可以说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向传统致敬的。他的人文理想、创造精神、精湛技艺都脱胎于他曾经深研、也挚爱过的传统,但他绝不是传统亦步亦趋的奴隶,他具有一个杰出艺术家身上从古典中垂直起飞的能力。这是一种基于现实世界的抽象能力,一种摹写灵魂的能力,一种对人性的脆弱、无奈与悲悯的情怀,正如他所有的雕塑材料都来源于大地一样。他的那些瘫坐于椅子上的人物,他的纪念碑、呼吸系列,他那澎"湃"的力量,都来自大地,也会活着走向远方的地平线,回到地下隐居。他用雕塑的形式,将我们从空间性的认知又生生拉回到时间性的认知上。他们的消失就是让我们追忆的,这些幽灵般的生命,这样挣扎的人,这些力图摆脱肉体羁绊的人,这些承载过人间深重灾难的折叠、快要溶蚀的纪念碑虽然还在呼吸,并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但真的快要退入茫茫荒原了吗?他们真的曾经生活在我们中间、并行于我们的时代吗?这些雕塑作品,经得起这样的追问和拷问!如果他们确实存在过,那么,我们呢?我们曾在这块大地上真的存活过吗?谁能告诉我们!答案不在风中,答案就深藏在杨明的作品里。它是寓言书,又更像启示录。
我曾说过,杨明的雕塑作品,无论体量是大是小,放在任何一个空间都能压得住,首先就是说他雕塑作品的神奇张力,这种张力源于扎实、精湛的基本功训练,对雕塑自身结构和所身处空间位置比例关系的掌握,仅此远远不够,仅限于此最多是个出色的工匠,这张力更源于他对雕塑作为一门古老艺术的理解与洞见,这种张力是艺术家思想、灵魂的投射,是艺术家主观世界观的呈现;其次是他的艺术关联大千世界的能力,通俗地说是气场强大。其实,这是来自他对雕塑作品虚实相生关系的认知、把控,他的作品是在和自己所处空间的互动中建构自身的,这也许是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的天生的洞察能力与涵摄能力。正因为如此,从体量上来讲,即便是再小件的雕塑,也可小中见大,于精微处见宏阔。他的新作品"湃"系列,几乎就是宇宙的浓缩物,有着天外来客的不可预知与不可思议;又像是先知的某种遗物,具有一种在牺牲中奉献了自己的遗骸性质,而雕塑上泼洒般的那种大胆着色,则类似于灵魂裸露的原色,蕴含着无尽的启示与神谕般的效果。
克劳德.莫奈说:"我只想用一种鸟儿在歌唱的方法作画"。而杨明是用雕塑的方法让鸟儿们歌唱,唤醒破晓时分大地上沉睡的灵魂。这样的雕塑冲决了物质的属性与界限,而直接"抽打"观赏者的眼球。是的,这就是雕塑家杨明,他是这个时代力图在大地上建造金字塔的那类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