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2012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坐在位于北京东郊的杨明工作室里,那是一个庞大的空间,有四百多平方米,分为明暗两部分。我和许多朋友一起去,大家分为吸烟和不吸烟的两部分,不吸烟的人们在那个明亮的大开间里喝岩茶、逗小孩、遛狗,像在一个快乐集市享受着主人提供的冬夜温暖——几分钟前,大伙刚刚在杨明的作品前拍了一张合影,后来我才发现这张照片中包含着杨明作品的奥秘——而我,与另一名朋友缩在存放雕塑作品的库房内吞云吐雾。
我不喜欢对美术品用文字做神经质的描摹,虽然我蛮热衷于搞这一套——仿佛不这样做,就不像写美术评论,那些作品就在我吸烟的地方四周,没有开灯仅仅借助着隔壁大开间传来的光明,各个时期的作品都有,巨型需仰视的柱子、小巧的头像、变形的凳子和椅子,它们具有人们一眼看过去所能注意到的特点:柔软、刻意的模糊、液体感,强烈的局部融化痕迹与金属材质结合时所造成的视觉困惑,有少量作品是陶瓷的,但材质本身同样淹没在了这种视觉的流动感中,当注视着面具时,困惑会加强,因为那些面孔往往只剩凹凸不平的外壳仿佛促使着人伸手去抚摸,但即使抚摸也很难触到作品真正的涵义正如把手按在大地上,有个声音会提醒说按着的仅是地壳而不是整个地球,难道你以为自己是老中医搭把脉就能洞窥一切吗?时不时地,杨明会过来坐坐,在昏暗的角落陪陪我和另一名吸烟者聊几句,作为一名已戒烟者,他离开了明亮与喧嚣,来关照两个被暂时遗弃的朋友,然后又离去——这真是最棒的隐喻,他穿梭于社交与库房之间,恰如普通人和艺术家在切换,而真正的隐喻答案隐藏在黑暗中,如同我们两个叼烟者,或者说我就是答案本身,当一个观众注视着作品时,艺术家难道不希望观众被激起共鸣找到答案或成为答案的一部分吗?
好的艺术品总是一眼中的,我见过印象最深的作品之一是安迪·沃霍尔的一张自画像,香港的展览,哦,在匆忙的陪伴侣购物与渡海吃海鲜并呕吐之间,在走过了安迪那些著名的梦露可乐拳王阿里像之后,突然看到一张他临死前的自我涂绘,色彩发蓝,笔法精湛,脑后有一轮巨大的光晕却不是神光而是感知到的死亡阴影,然后他就死了,这种简单而细思极恐的冲击力超越了海浪让人反胃的力量——另一个我喜欢的画家是约瑟夫·博伊斯,在画布上制造乌托邦。有各种各样的画家,捕捉流行的、把中医的小手搭在时代脉搏上试图勾起评论家与买家共鸣的,杨明显然属于博伊斯那种序列,他日复一日地模糊着他作品的轮廓与表面,后来在苏州,我在一次搬运蛋糕模型的自驾旅行中又偶遇到一次杨明的作品展,有俄罗斯少女露腿迎宾,在一处工业园区,而且园区毗邻着一片异常优美的竹林,真是奇怪的组合,然后走入展厅又看到他的作品,一些有鳞甲的人体,似乎是武士的铠甲,同样被刻意模糊成废墟似的瓦片,似乎遭受到某种引力向下流淌着。如果一个艺术家长年累月重复着同样的主题,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或者出路,伟大或者愚蠢,自信或小心守成因为只是匠人。
然而杨明明显意有所指,我当然不相信他的变形仅为了造成困惑,人类从来都很困惑,困惑算个逑嘛!我也不爱听画家或雕塑者对自己作品的解读,他们的直觉往往要超出他们的思维,所以在他提供的临时吸烟室我从没有跟他聊过那些作品,但杨明的隐喻是如此之深,一直让人挥之难忘,直到某一天,恰好在读完了一本变态肢解碎尸的本格推理小说之后,我看到了一张杨明作品的照片。
那是一件摆放在草丛与灌木之间的他的长条凳,这系列作品我在库房中见过多次,每次的观感和大家都相似,变形嘛、两个条凳的叠加—— 一个人形瘫软在条凳上或者、一个人与条凳甚至两个条凳在交媾嘛,但我突然发现,回归到大自然中的条凳竟然像一只多足的爬虫,与环境如此协调,受到了来自大地的某种吸引,或许他的作品摆在库房与展厅本来就是不完美的,这是属于户外的雕塑。
现在要轮到本格推理了——杨明作品中奇怪的隐喻与力量的源泉,我开始感到欣喜,因为用侦探的形式来解读杨明距离本格美术评论是如此之远。
那是一种来自大地的力量。
因为地心引力的存在——这引力如此强烈,所以那些作品的整体或局部都变形了,坍塌可以意味着时间、意味着现代人的困顿,但更强烈的冲击感来自于作品的外表,仿佛有一只手在努力涂抹,把人的注意力往深处拉。
如果把地球涂成了火星或月球一样的荒芜,并不能减弱人们对火星或月球的好奇,大家反而琢磨它们的外壳底下是不是藏着外星人?
但人类并不是妖异,即使在最极端的情况发生,一个人被毁容之后,人们仍然会关注这个人的情感。所以杨明的作品如此激发人们的触摸欲,与刻意地抹去外表,那个暗喻的答案是情感。
几乎不为时代所动,足够简单,追求永恒。
好吧,似乎还需要侦探拿电子探针多挖一层——
接着就到了我最热衷的精读部分,我喜欢过份、精巧的解读,可那只是一张照片。是冬夜聚会的部份主宾合影,那晚的一条金毛犬和另一些人、比如一个爱耍双节棍的男人都不在其中,但有关杨明作品的元素已经齐备,著名的长条凳匍匐着,让人们坐在上面接触,稳重而有力,虽然绿与紫的色彩尝试有些轻佻却无伤大雅。画面是奇怪的,居于视线正中的黄衣男子比别人矮半头还闭着眼,消解了威严的抱臂姿势,右数第二位同样被矮化的女孩其实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少女,前排脸被拍得最大的居然是一位普通老年妇女,穿着黑色百褶裙,双手按在条凳上,职业是退休会计,在众人中距离艺术最远,却流露出与条凳最愉快的交流。
画面中包含了两个家庭和一个婴儿——婴儿被放置在最前方。
婴儿等于未来、与爱。
最简单、朴素的情感。
本文的作者也隐藏在里面,条凳的创造者位于右起第一,低调地斜睨着前方。
当去追寻地心引力的由来时,人们会得到地质的构造与灼热的熔浆,当探求一个艺术家作品背后的奥秘时,他会希望人们被唤醒情感,可以是各式各样的,甚至散漫的,对我来说,被激起的是一种深藏的温柔与爱。
他——杨明在希望人们得到关于他作品的密码,那便是地心引力之下的部分。
2016年8月